中國古代對角度的認識

中國古代對角度的認識——李國偉

一、角的定義

  除了點、線、面、體之外,角度應該是人類幾何直覺不難掌握的一個概念。但是在中國古典的天文、曆學與數學中,角度的認識似乎有欠圓滿。錢寶琮曾說︰「中國古代不知利用角度,然有《周髀》測望術,日、月、星辰在天空中地位,亦大概可知矣。」〔註1〕他還說︰「在後世數學書中,一般角的概念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。」〔註2〕關增建則說︰「中國古代 365 $\frac{1}{4}$分度方法對於確定天體空間方位是有效的,惟其有效,才阻滯了其他分度方法的產生,導致了角度概念的不發達。」〔註3〕黃一農認為:「中國古代的天文家在明末西學傳入之前,一直未發展出近似西方幾何學嚴整的角度概念。當量度星體的角大小或兩點間的角距離時,文獻中所用古度值的意義常因人而異,有時近於現代的角度值,有時卻直接以渾儀環上的刻劃差來表示,故當以窺管測極星距極度或日、月的體徑時,其值往往較今幾何學中的角度值大一倍左右。」〔註4〕劉君燦更進一步斷言:「中國除了直角之外沒有一般的角度觀念。」〔註5〕

  其實角度比點、線等基本幾何概念的內涵更為豐富,因此可以從邏輯上等價,但著眼點迥異的方向來認識它。若要講究起來,現代數學甚至可由向量空間、旋轉群等出發,再逐步引入角度的概念。〔註6〕西方古典幾何學的代表作是歐幾里得的《幾何原本》,根據 Thomas L. Heath 的翻譯,定義八描述了平面角度的意義:

A plane angle is the inclination to one another of two lines in a plane which meet one another and do not lie in a straight line.〔註7

  這個定義在利瑪竇與徐光啟的《幾何原本》中譯為:「平角者,兩直線于平面縱橫相遇交接處。」〔註8〕並沒有點出「inclination」的意味。Heath 認為 inclination 是歐幾里得的創意,因為在他之前一般人是把角看作折曲或折斷的線。Heath 還綜述了西方古代對角度的種種不同看法,甚至角度應屬「質」、「量」還是「關係」哪一種範疇,也引起不少的議論。最後他引用十九世紀末 Schotten 的說法,把角度的定義方式劃分為三類:

  (一)角是兩條直線方向間的差別。
  (二)角是從一邊旋轉到達另一邊的量。
  (三)角是兩條直線相夾的那部分平面。

  既然西方幾何學中對角的認識也有幾套體系,我們似乎應該更致力釐清中國對角度理解的遞嬗與特色,而不必執著在古代是否有現代角度觀念的問題上。

二、技藝裡的角度

  角是一個非常簡單而易見的幾何觀念,古代人民通過農具、兵器、車輛、樂器的製造不可能不發現角的存在。但是「角」這個字的原意,按《說文解字》是指「獸角」,最初並不用它來稱呼幾何量。《考工記》裡是以「倨勾」表示角度,倨表鈍,勾表銳,正如用「多少」表示量,「長短」表示長。《考工記》的《冶氏》有「已倨則不入,已勾則不決,……倨勾外博。……倨勾中矩。」《韗人》有「倨勾磬折」,《磬氏》有「為磬,倨勾一矩有半。」《車人》有「倨勾磬折,謂之中地。」可見「倨勾」是泛指直線的曲折程度,這有點類似歐幾里得以前希臘人對角的定義。《車人》中也記載了一些特殊的角,所謂「半矩謂之宣,一宣有半謂之欘,一欘有半謂之柯,一柯有半謂之磬折。」很多論述都由此推算出宣是45°,欘是67°30',柯是101°15',磬折是151°52'30"。不過脫離開技藝的場所,這些角度並沒有繼續發展下去。本來有機會作為一般角統稱的「倨勾」,後來也不見了蹤跡。這一脈最有可能與西方角度觀念合流的思路,在中國很令人惋惜的未能發揚起來。

  《考工記》還有另一條可以發展出角度的脈絡。《築氏》有「合六而成規」,《弓人》有「為天子之弓,合九而成規。為諸侯之弓,合七而成規。大夫之弓,合五而成規。士之弓,合三而成規。」錢寶琮說:「這是用圓心角的大小來規定弓背的曲率。」〔註2〕似乎斷言過強了。我們只能說用圓弧的長度規定了弓背的彎曲程度,而圓弧有可能引出角度的觀念。即使沒有把圓心角明確的指出來,圓弧的度量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與角度在邏輯上等價的系統。這種觀念在描述天球上星體的位置與運動方面,更有它不可磨滅的價值。

三、天文裡的「度」

  中國古代天體運動的度量是以太陽的運動為定標準的依據。「天之動也,一晝一夜而運過周,星從天而西,日違天而東。日之所行與運周,在天成度,在曆成日。」〔註9〕這裡所成的度又如何確定呢?「曆數之生也,乃立儀、表,以校日景。景長則日遠,天度之端也。日發其端,周而為歲,然其景不復,四周千四百六十一日,而景復初,是則日行之終。以周除日,得三百六十五四分度之一,為歲之日數。日日行一度,亦為天度。」〔註10〕因此周天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著眼點不在圓心角的度量,而是天體間距離的標定。「度」這個字的本意便是指長度。「度者,分、寸、尺、丈、引也,所以度長短也。」〔註11〕「故體有長短,檢以度;」〔註12〕關增建在他的論文中相當清楚說明了這種以長度量天的體系。

  《周髀算經》卷下明確的記載了分圓的方法:「術曰:倍正南方,以正勾定之。即平地徑二十一步,周六十三步。令其平矩以水正,則位徑一百二十一尺七寸五分。因而三之,為三百六十五尺、四分尺之一,以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、四分度之一。審定分之無令有纖微。分度以定則正督經緯。而四分之一合各九十一度、十六分度之五,於是圓定而正。」〔註13〕在這種運作下,圓弧對應的圓心角幾乎已經呼之欲出,但是古人的眼光並沒有這麼看。他們「立表正南北之中央,以繩繫顛,……立周度者,各以其所先至游儀度上。車輻引繩,就中央之正以為轂,則正矣。」〔註14〕用對應比例的思想,以地面的尺寸量起天體的度數。但是因為眾星繞極旋轉,而所畫圓心並不在極下,所以測出的地面弧長並不完全正比於周天的弧長。即使《周髀》體系內的蓋天家知道這種偏差,他們也不可能跑到極下去作測量。蓋天說的這種弱點在渾天說中可以得到相當的校正,因為在渾天的模式裡,只要把渾儀擺到「地中」,則子午環上的分度就正比於天球上的分度。因此我們可以說,在適當的天體模式下,以弧長作為度量的體系,是邏輯等價於角度,特別是用 radian 作單位的角度體系。只不過這種等價關係有一方,是中國古代不曾自覺認識清楚的。

四、幾何裡的「隅」與「角」

  《周髀算經》雖然在地面畫圓分度,但是這種分度方法並沒有應用到中國古代的幾何體系,去度量不同角的大小。數學中最重要的一個角度概念就是直角,以「矩」作為度量它的工具。所謂「矩者,所以矩方器械,令不失其形也。」〔註15〕但是「矩」在很多場合也指矩形,所以要指矩形的頂角時只好使用另外一個說法「隅」了。「隅」本指房子的角落,例如《論語.述而》有名的說法: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」。「隅」逐漸普遍用來指各種建築物的角落,進而在幾何上稱謂等於直角的角。例如《考工記》有「宮隅之制七雉,城隅之制九雉」。《詩.邶風.靜女》有「俟我乎城隅」。《周髀算經》有「勾廣三,股脩四,徑隅五。」〔註16〕《九章算術.勾股》有「東門南至隅步數,以乘南門東至隅步數為實。」〔註17〕

  值得注意的是《周髀算經》與《九章算術》的正文,除了以上引用「隅」的例子外,並沒有用「角」的文句。或者可推斷在這兩本書成書的時間,數學家的注意力基本上還在指謂直角的「隅」。由尖銳獸角引申來,有可能指謂非直角的「角」,還未贏得它應有的地位。《漢書.律曆志》說:「角,觸也,物觸地而出,戴芒角也。」〔註18〕「角」的解釋雖然脫離開獸角,但仍然是描寫尖銳的形狀。因為現代中國人已極少使用「隅」字,這種數學術語由「隅」為主,演化到以「角」為主的歷史,似乎也反映了由直角走向一般角的認識過程。

  三國時期的趙爽在注《周髀算經》時已說過:「隅,角也。」〔註19〕可見到三世紀時「角」的用法至少與「隅」已相當接近了。趙爽用「角」的例子在注文中有「伸圓之周而為勾,展方之匝而為股,共結一角,邪適弦五。」〔註20〕在他著名的「勾股圓方圖」那段論說中有「開矩勾之角,……,開矩股之角。」〔註21〕但與趙爽同時代的劉徽在《九章算術》注中,似乎比較愛「隅」字,例如:

  「三面,三廉,一隅皆已有冪,」
  「陽馬之形,方錐一隅也。今謂四柱屋隅為陽馬。」
  「依隅之周半於依垣,」
  「兩隅相去一丈為弦,」
  「滿此方則兩端之矩重於隅中,」
  「令黃冪連於下隅,」〔註22〕

  劉徽用「角」的一個為人熟知的例子,是《勾股》章開始解釋勾股形時說:「短面曰勾,長面曰股,相與結角曰弦。」〔註23〕此處「相與結角」的說法與前引趙爽注「共結一角」類似,但因劉徽基本上是以「隅」稱呼直角,所以這句話的另一種合理解釋是:「直角三角形的短邊叫勾,長邊叫股,與短邊(或長邊)結角的邊叫弦」。此處用「角」而不用「隅」,應該是強調所結的角不會是直角。劉徽另一個用「角」的地方是在討論開方時說:「欲除朱冪之角黃乙之冪,其意如初之所得也。」〔註24〕這個「角」字用得相當特殊,因為隨後討論開立方時,又恢復使用「隅」。「隅」字在開方術裡的用法為後代的數學書籍承襲下去,衍申到唐初《緝古算經》時,甚至以實、方、廉、隅來說明方程的各項係數。

  劉徽以後,在開方術之外,「隅」、「角」出現的場合可舉其大要如下。

  五世紀的《孫子算經》有「今有田,桑生中央,從角至桑一百四十七步,問田幾何?……術曰:置角至桑一百四十七步,……」〔註25〕但是此題目中的「角」字,到六世紀甄鸞的《五曹算經》裡卻又改為「隅」字。

  唐朝李淳風注《周髀算經》用過「角隅正方,自然之數」〔註26〕的說法。注《九章算術》用過「自然從角至角,其徑二尺可知。……角徑亦皆一尺。更從觚角外畔圍繞為規,……」〔註27〕此處「從角至角」度量的始終是角的頂點,但是不應把「角」字解釋作或等同於「點」字,因為沒有角的烘托,點的位置就失去了著落。並且由此可見「角」字使用的意味已漸隱含較廣義的角了。

  北宋沈括在《夢溪筆談》裡討論隙積術時曾說過:「芻童求見實方之積,隙積求見合角不盡,益出羨積也。」其中所合之角是一個方錐的頂角(如圖一),〔註28〕所以「角」字也可以指立體角了。

 

 
 

圖一

 

  南宋楊輝在《詳解九章算法》討論垛積時,用了「三角垛」、「四隅垛」的名稱,還沒有把「四隅」稱為「四角」。但到元朝朱世傑《四元玉鑑》裡已稱「四角垛」。〔註29〕對於城牆的四隅也改用四角:「令侵城四角週迴撅圜池」。〔註30〕類似《孫子算經》的「桑生田中」題目,變成直田中生出竹,已知「四角至竹各十三」。〔註31〕當「角」連「隅」也取代之後,「角」字真的成為一種統稱的名詞。

  《四元玉鑑》裡談到八角形,〔註32〕到明朝程大位《算法統宗》〔註33〕更是普遍的使用「圓容六角」、「六角容圓」、「圓容三角」、「三角容圓」、「三角田」、「六角形」、「八角形」等,「角」在稱呼多邊形的用法上已與現代沒有什麼出入了。

  在幾何學的劇場內,「隅」由稱呼直角的正統地位,逐漸抽象化成開方法的用辭,而被「角」擠出了舞台。這種由「隅」到「角」的演化過程,相當程度也反映了中國古典幾何學,從對直角三角形的關注中,逐漸把視線轉移到更一般的平面圖形。例如南宋秦九韶《數書九章》卷五田域類的「尖田求積」、「三斜求積」、「斜蕩求積」、「計地容民」,就討論了在此之前未曾有過的題型。雖然秦九韶的公式仍可由勾股形逐步導來,〔註34〕但在題目的表現上已經脫離勾股形的簡單堆疊。

五、「角」的遞嬗

  「角」字為什麼會由「獸角」逐步提升到對一般角的統稱,並不容易從文獻中確認它的原委與軌跡。本文嘗試提出一條看來合理的路徑。

  獸角衍申的直覺意義自然會包含尖銳感,因此前面引過《漢書.律曆志》便曾說:「角,觸也,物觸地而出,戴芒角也。」按《說文》「芒」是指草端,在尖銳的意義上,「芒」與「角」便結合在一起了,也因此對光芒的形容就可以用「角」字。以《史記.天官書》為例,用「角」描述星光的語句可列舉如下:〔註35〕

  「天一、槍、棓、矛、盾,動搖、角、大,兵起。」
  「庫有五車。車星角,若益眾,及不具,無處車馬。」
  「狼角、變色、多盜賊。」
  「軍星動、角、益希,及五星犯北落,入軍,軍起。」
  「其角動,乍小乍大,若色數變,人主有憂。」
  「若角動,繞環之,及乍前乍後,左右,殃益大。」
  「赤角,犯我城。黃角,地之爭。白角,哭泣之聲。青角,有兵、憂。黑角,則水。」
  「小以角動,兵起。……角,敢戰。……順角所指,吉。」
  「赤角有戰。白角有喪。黑圜角憂,有水事。青圜小角憂,有木事。黃圜和角,有土事,有年。」
  「青角,兵憂。黑角,水。」
  「赤角,犯我城。黃角,地之爭。白角,號泣之聲。」
  「昭明星大而白,無角,乍上乍下。」

  這些觀察到的芒角,可能是因窺管測象而產生。黃一農以銅管仿製窺管,從實驗中證實了這種觀察的可能性。〔註36〕其它用「芒」與「角」的例子還有,北周庾季才的《靈台秘苑》中稱:「動者光體搖動;芒者光耀生芒刺;角者頭角長大芒;喜者光色潤澤;恕(怒)者光芒威大潤澤。」可能是明朝劉基所輯,但託之唐朝李淳風所撰的《觀象玩占》裡,芒角已有更量化的定義:「光曜外出生鋒曰芒,五寸以下謂之芒:芒而長四出曰角,一曰七寸以上謂之角。」〔註37〕

  芒角的產生應該是對稱的,也就是把芒角的端連起來會形成正多邊形。對於正多邊形古代也有一個特殊的字「觚」來描述。《漢書.律曆志》說:「其算法用竹,徑一分,長六寸,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,為一握。」〔註38〕劉徽在注解《九章算術》求圓田的方法時,涉及六邊、十二邊、二十四邊、四十八邊、九十六邊、一百九十二邊、一千五百三十六邊、三千七十二邊的正方形。雖然南宋鮑澣之刻本及明《永樂大典》本均用若干「弧」,但清朝戴震校為若干「觚」。「觚」字本意為有八稜的酒器,上古原是以獸角盛酒飲酒,因此用來命名酒器的字多從角。這種字源的親近性以及通過對星光描述的媒介,終致「觚」「角」不分。「角」從尖銳的芒角,過渡到寬厚的觚角,再統合了隅角,而日漸成為一般角的統稱。


时间:2019年11月06日    作者:源思维    分类:数学   浏览:2773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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